第五章(4/6)

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。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,在痛哭。我问别人,他们为什么

会到了这个地步。别人回答说,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。‘真的,该死的青年。’我正要这样

说,忽然什么都不见了,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。我吓得惊叫起来,就这样醒过来了。我发

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。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。志

元,我恐怖,我害怕,我害怕那梦里的我。”

“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。仁民,你还是安静地睡吧。你太兴奋了。以后不要多吃酒。你

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。”高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,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。

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,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。他的心还在痛。他的眼

睛润湿了。

弄堂里没有人影,也没有灯光。对面是一所花园。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

们的茂盛的枝叶。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,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。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

间,像一座坟墓,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。再过去便是街市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

音,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。一切都死了。爱死了,恨也死了;享乐死了,受苦也死了;压

迫死了,革命也死了。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,掩盖了一切。只有他还活着,在整个城市

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,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。

“动呀。起来动呀。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?”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、洋房、街

市挥手,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,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。“动呀。起来动呀。只要

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,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。爆发吧,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吧。毁灭世

界,毁灭自己,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。”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。

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。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。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。寂寞

的网更加张大,似乎连他自己要被它掩盖了。

“我不能够死。”他挣扎地说。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。他要

生,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,来完成他的工作。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,这个死的

城市里,孤零零的一个人,没有爱,没有恨。他还能够做什么呢?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

走去了吗?

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。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。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。这

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。这悲哀也正是他的。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,也只能够发出绝

望的哀鸣了。

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,他抬起头往四面看。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现了一片光亮。他惊

讶地望着那里。但是他明白了。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。它确实活着。这时候,就在这时候,

在跳舞场里,乐队正在演奏,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;在大赌场里,在妓

里,在大旅馆里,在跑狗场里,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。同时在工厂里,机

器狂怒般地动着,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。是的,一切都没有死,爱没有,恨

也没有,享乐没有,受苦也没有,甚至压迫也没有。但是革命呢?革命却死了。

“革命死了。”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。他不能够忍受。他受伤似地捧着头

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,免得他跌倒在地上。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。几年前当他

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,他曾经听到一句话:“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

比不上。”这句话是从玉雯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。那个玉雯,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进工

厂去做女工,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,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,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

爱。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诚的爱情,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。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

后,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,抛弃了他的爱情,而走向那个骂“革命家连狗

也比不上”的官僚的怀里去了。短短的黑发,细长的背影,秀美的面貌。她好像一个纯洁的

女,一提起她,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,一种敬爱。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

污泥里面,她一点也不顾惜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,他至今还不知道。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

用了。事实毕竟成了事实。在那个官僚的淫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,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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